编按：《欲望花园》的故事发生在美国典型的中产阶级别墅区。主角詹妮和理查德夫妇生活拮据，入不敷出，却要想尽各种办法维持对外的体面，“融入”到远高于收入水平的街区共同体中。在欲望和压抑的撕裂下，当一个机会摆在詹妮面前时，她做出了一个自己先前都难以置信的决定。

在詹妮的经历背后，是同一街区其他人们面对金钱还是道德的选项时做出的共同选择。就算是一开始无法接受的理查德，也在所有人的心知肚明和不以为意下慢慢转变了态度。

这是一个中产堕落、道德崩溃、金钱至上的世界的显影，生活其中的人们——就算是对其曾有过质疑和反抗的——都相继接受了这样一套价值观，并为其所形塑。而我们对这样的世界，难道还会感到陌生吗？

欲望花园中的金钱至上与道德崩溃

文/爱德华·阿尔比

节选自《爱德华·阿尔比戏剧集》

郊外一栋住宅的客厅和阳光房内，透过阳光房的玻璃门可以看见一片精心打理的大花园。房子本身颇有年份，阳光房显然是后来增建的，倒也不显突兀。舞台上没有任何凸显富贵的物件；比起铺金盖银，蕴含更多的是品味与巧思。

舞台上空无一人，窗外传来割草机（手动）的声响。正在割草的理查德从窗外经过，停下清理，又继续割草。詹妮从门厅进入房间，四处找烟，在壁炉架上找到一盒，发现是空的，正想扔掉，又想起来什么，撕下包装上的优惠券，正准备把空盒扔进垃圾桶时，瞥见里面有另一个空盒，摇头，俯身将它捡出来，揉平整，撕下优惠券。

詹妮：（摇头，小声嘀咕）真是！（提高音量，但理查德不可能听得见）你该长点记性！（理查德割草又从窗外经过，詹妮打开玻璃门，冲他喊）你该长点记性！（他继续割草，詹妮怒了）理查德！（他停下）

理查德：（听不太清他说什么）嗯？

詹妮：你该努力长点记性！（转身，进屋，由着玻璃门开着）

理查德：（跟着她进屋，一边用手帕擦脖子）我该什么？

詹妮：你该长点记性。（不再多说）

理查德：（寻思）好的。（停顿）我该长什么记性？

詹妮：（还在找烟）扔空盒的时候。

理查德：（思索）嗯哼。（停顿）我可以回去干活儿了吗？总得有人给这破草坪割割草，反正我是没看见哪里有园丁等着我发号施令……

詹妮：（发现所有烟盒都是空的）我跟你说了两千遍了：好吧，有两件事情我跟你说了两千遍了：家里的烟要常备……

理查德：（习以为常，但漫不经心）这事儿你在管。

詹妮：（如同一名严厉的老师）一包烟抽完的时候，要干两件事情——我跟你说过……

理查德：——两千遍——

詹妮：（闭上眼睛停顿片刻，继续说道）……第一件事，一包烟抽完以后，确认下是不是最后的——最后一盒……

理查德：（不耐烦）遵命。

詹妮：（不厌其烦）如果是最后一盒，就去补点儿货，或者告诉我……

理查德：（同前）好；好。

詹妮：每次抽完一包，都别忘记把优惠券撕下来。好吗？优惠券？我们要攒起来？

理查德：我忘记过吗？

詹妮：你每次都忘记。我们抽这破烟就是为了攒优惠券……

理查德：（敷衍）好。

詹妮：（稍作停顿）你那儿有吗？

理查德：你说优惠券？

詹妮：（气恼）烟！

理查德：（摸索）嗯哼。（突然摸到）来一根吗？（把烟盒递给她）

詹妮：（瞧见烟盒）嘿，你这家伙！这可不是……你怎么——你居然抽这种烟，这种没有优惠券，你……我在这儿，抽劣质烟糟蹋自己的肺，拼命攒优惠券，你竟然背着我偷偷……

理查德：（行迹败露而傻笑）被你发现啦？

詹妮：你这个……小坏蛋！

理查德：（为她点烟）大坏蛋。是不是很好抽？

詹妮：（懊恼）是。（停顿）草坪怎么样？

理查德：疯长。

詹妮：我叮嘱你的还记得吗？当心别碰到郁金香。

理查德：（夸张表现追悔莫及）噢，我向你坦白，刚才跟着割草机割嗨了就有点忘乎所以，（模仿割草机快速割草的声音）噗噗噗噗噗噗噗噗，一路直冲；等我回过神来时已经割掉两大片了。（又想起）对不起。

詹妮：（会意地点头）噢，你上回真割到的时候可不好笑。（几近自言自语）说真的，有哪个成年人会把割草机开进郁金香花圃里。

理查德：（自鸣得意）我觉着挺好。再说，什么叫“草坪怎么样？”你还在乎草坪吗？就算长成一大片蒲公英你也不会在乎，只要不影响到你的蜀葵、你的郁金香、你的粉色须苞石竹还是什么的就行。

詹妮：（骄傲但无恶意）这就叫做各有所长。有的人适合负责修草坪，还有的人……噢，看我把花园打理得多好。

理查德：（打量花园）看起来不错。你炒鸡蛋一塌糊涂，但打理花园确实是一把好手。

詹妮：（酸酸甜甜）室外活动更适合我。

理查德：（吻她的额头）对。确实。（一屁股瘫坐在安乐椅上，疲惫不堪地呻吟）噢噢噢噢噢，上帝啊！

詹妮：嗯？

理查德：（发自肺腑而又伤感）真希望手头能宽裕些。

詹妮：（小声讽刺）继续抽烟！攒优惠券！

理查德：罗杰来过电话了吗？他顺利到学校了吗？

詹妮：嗯，他今年有三个室友，他可以有一辆自己的自行车了。

理查德：（变回小孩似的）我也想要一台电动割草机。

詹妮：噢，那是不可能的事，你还是……（不再说下去）

理查德：我可能是落基山脉东面唯一没有电动割草机的当地居民。

詹妮：好了，都说了不可能了，你就别再想了。

理查德：（指指四周，意指周围邻居）艾伦就有；克林顿，马克！马克每年把旧的卖了换一台新的……

詹妮：（厉声一喊，吓人一跳）不行！（沉默）

理查德：（自言自语）我一个四十三岁的人连台电动割草机都没有。（沉默）

詹妮：你想来点什么吗？喝杯茶，吃个三明治？

理查德：（尖刻）我们吃得起吗？

詹妮：（从牙缝里挤出来）勉强。

理查德：（起身，踱步；漫不经心）你，呃……你想离婚吗？跟别人结婚？嫁个有钱人？嫁个有电动割草机的人？

詹妮：（平静中带着疲倦）这周不行；我太忙了。

理查德：（出神）有空了告诉我。（背对她）多少钱？

詹妮：嗯？

理查德：你花了多少钱？买，买种子，买肥料，买剪刀……

詹妮：（起身）噢，看在上帝的……

理查德：……买，买根茎，买用来支撑那些破植物的支架……

詹妮：（恼怒但相当高明）都翻掉！把这该死的花园整个儿都翻掉！铺上碎石子！在你翻的时候，记得把草也都拔了！

理查德：（耸肩）谁家没有草。

詹妮：（盛怒）谁家没有花园！（依然愤怒，但有所缓和）我愿意；我愿意省吃俭用，一天到晚吃我并不喜欢吃的东西，穿得像四十年代的电影里走出来的……

理查德：（追悔莫及）好了；好了……

詹妮：……也不请女佣，一个月只做两次头发，从来不提周末出去游玩……

理查德：好了！

詹妮：……一笔笔钱全都花在这栋该死的房子上……

理查德：（语气轻柔，通情达理，却令人窝火）……谁家没有房子……

詹妮：……还有那辆该死的汽车……

理查德：……我们需要用车……

詹妮：……还有罗杰的学费……

理查德：（火气稍稍上来了一点）这个国家的公立学校……

詹妮：……还有那一堆保险……

理查德：你知道，人是会死的。

詹妮：……还有其它各种各样的！各种各样的花费！

理查德：别忘了政府；如狼似虎。

詹妮：我全都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抽这些破烟，我愿意……但我绝对不会。我绝对不会放弃我的花园。

理查德：（轻柔地安抚）我不会叫你放弃的。

詹妮：我们入不敷出，我们住不起这房子，我们现在欠的债只有你去抢银行才可能还清，我们……

理查德：我爱你的花园。

詹妮：（平静下来）有几件事情我永远不会做：其中第一件就是我绝对不会放弃我的花园。

理查德：不放弃；绝对不放弃。

詹妮：我爱我的花园。

理查德：对。

詹妮：花店里的花卖得那么贵，如果我们只能去买鲜切花……

理查德：我知道，我知道。

詹妮：如果我们有一间温室……

理查德：温室！

詹妮：对，小小一间，只要能养点兰花……（看见理查德起身，摇头走开）……你要去哪儿？

理查德：出去自我了断。

詹妮：为什么？！

理查德：（失控）你知道一间温室要花多少钱吗？！

詹妮：（气疯）我在努力攒钱！

《欲望花园》海报。

理查德：（不理会她）你疯了。

詹妮：你知道鲜切花要多少钱吗？

理查德：（模仿她）你知道温室要多少钱吗？

詹妮：我在努力攒钱。

理查德：（稍作停顿，继续说道）你怎么不去巴黎买克里斯汀·迪奥？！那样你就不用花钱买衣服了。（沉默）

詹妮：（心事重重）你要喝茶吗？还是来个三明治？（理查德摇头；沉默。安慰中带着一丝伤感）我们会有温室的，总有一天。我会把它打理得好好的；让你有一间花香四溢的客厅；你一定会很喜欢的。

理查德：（语气悲伤，略带讽刺）我能先要一台电动割草机吗？

詹妮：（和气）你想要的都可以得到。

理查德：（叹气）那就好了。

詹妮：（徒然神往）我也可以，那样的生活一定非常美好。

理查德：（沉默片刻）我不喜欢当穷人的原因……

詹妮：（硬生生纠正）……不喜欢没有钱……

理查德：我不喜欢当——不喜欢没有钱的原因……

詹妮：（有点窘迫，生怕被人听到）我们不是吃不饱饭。

理查德：对，我们有得吃，要不是我们加入了那个，那个（指着窗外）俱乐部，我们的伙食会比现在好得多。

詹妮：（顺着他的意）对。

理查德：要不是我们想效仿这帮朋友的生活方式，说不定我们能攒下一些钱。

詹妮：（同前）嗯哼。

理查德：这帮朋友我们以前都不认识，是我们搬过来买下这房子以后……

詹妮：但也是朋友。

理查德：噢，对，你搭上的。（不假思索，但发自肺腑）我们的生活方式不对。

詹妮：（仰天大笑）噢，上帝啊！

理查德：不对！

詹妮：可怜的人儿。

理查德：（辩论似的）你住在一栋四万美元的房子里却只能抽劣质烟就为了攒优惠券去买高档吸尘器回来打扫着房子；你加入俱乐部跟那些要是你一开始没加入俱乐部的话就根本不会认识的人互相串门请客，你加入俱乐部，学怎么打网球，全都是因为你执意要搬到一个所有居民都是那个俱乐部成员的街区。

詹妮：（不置可否）那些犹太人和小店主就不是。

理查德：嗯？你搞得自己高台债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试图纠正，挽回面子）……高筑债台……债台高筑，何必呢！

詹妮：（语气平静，不知所措）因为你想过好日子。

理查德：我想？

詹妮：（如耶稣受难般闭眼片刻）因为我们想，因为我们想过好日子；因为我们想像很多人那样过……

理查德：对；那些人过得起！

詹妮：不！很多人过不起，但是照样在过。你以为银行的按揭贷款部门就是为我们开的吗？

理查德：看看杰克！

詹妮：杰克是有钱人！看看其他人。

理查德：（停顿，愁眉苦脸）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詹妮：（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怜悯）噢……可怜的理查德。

理查德：话说，就是那样。

詹妮：（分外坦率，甚至有些令人生疑）什么就是哪样？

理查德：银行；按揭贷款部门；就是为我们开的。

詹妮：（付之一笑）你不想来点三明治什么的吗？

理查德：（心事重重）不要。

詹妮：（显然是旧话重提）我现在身体还结实……

理查德：（坚定）不行。

詹妮：很多人家的太太都这么干。

理查德：不行。

詹妮：只做兼职，从……

理查德：你不许找工作！

詹妮：那样会有很大的改观……

理查德：（丧失耐心）不行，够了！（想了想，语气缓和下来）我不想让我的妻子又要工作，又要打理家务，还要在罗杰从学校回来的时候照顾他……

詹妮：罗杰已经十四岁了，他不需要人照顾。

理查德：不行！再说，他今年十五岁。

詹妮：我要是找到工作的话，我们就有钱请个女佣，然后……

理查德：我说了不行。

詹妮：（愤怒）噢，看在上帝的份上，不会是在家帮人洗衣服的！

理查德：（带着一丝恶毒）不会？那会是什么？

詹妮：（也带着一丝恶毒）噢，可能在你眼里我只会干这个……

理查德：（提高嗓门）我没这么说过。

詹妮：你言下之意就是！

理查德：言外之意；不是言下之意。而且我也没有。

詹妮：不，你就是，看在上帝的份上。

理查德：我没说过这种话。

詹妮：（夸张地模仿他傲慢的口气）不会？那会是什么？你还能干什么？（愤怒）在你眼里我只会干这个吗？

理查德：（竭力保持耐心）我没说你只会干在家帮人洗衣服的活儿；我只是想说……

詹妮：（哭起来）没想到你居然把我看得这样低。

理查德：（翻白眼）噢，看在上帝的……

詹妮：（吸鼻子，并非在做戏）没想到你居然觉得我只会干这个。我努力想帮你；我努力把房子打理得体面……

理查德：这房子很温馨……

詹妮：……尽心抚养你的儿子让他以后不会变成什么……什么凶恶之徒……

理查德：……我们的儿子……

詹妮：我努力打扮自己；我努力保养自己，为了你，为了你的朋友们……

理查德：什么，怎么一下子全都变成是我的缘故了！大多数时候都是你的；全都是你的！

詹妮：（又落下真泪）我努力！又努力！

理查德：噢，上帝啊！（走上前，安慰她）你做得很好；你把一切打理得都……很好；你看起来……你看起来诱人得让我想把你吃了。（龇牙低吼，作势咬她的脖子）

詹妮：（痛苦状）别这样。（理查德又龇着牙咬上来）叫你住手！（理查德走开）拜托你……走开。

理查德：（停顿，小声）我不是故意……要说惹你生气的话。

詹妮：对，但你说的都是真心的！

理查德：（火气上来）我不是真心的！

詹妮：（也火了）那你为什么要说？！！

理查德：（眼睛眯成缝）什么？

詹妮：（冷漠）如果你不是真心的，那你为什么要说？

理查德：我没说那些……你言外之意说我……

詹妮：言下之意！

理查德：别纠结了！（沉默）

詹妮：（低声细气，保持端庄）我只是想说也许我每医院做帮忙……

理查德：（嗤之以鼻）那点钱就够请个女佣了？

詹妮：（竭力保持冷静）或者开间帽子店……

理查德：你疯了！你绝对疯了！

詹妮：（诉诸真情）我只是想帮忙？（沉默）

理查德：（回心转意，语气温和）我知道你想帮忙。你付出的不比任何人少；甚至超出了你的分内范围。

詹妮：不，没有，我没有帮上你一点儿忙。

理查德：（用鼻子磨蹭）你帮了大忙。

詹妮：你觉得我一文不值。

理查德：（没当回事儿）不，我觉得我可以把你卖个差不多……噢……

詹妮：（不接茬）你觉得我是累赘；不是一个得力的好妻子。很多女人都干兼职，补贴一点家用，这……

理查德：（盖棺定论）不行！

詹妮：（沉默片刻，叹气）钱，钱，钱。

理查德：从来都是这样。现实就是这样。

詹妮：（安慰）你现在比过去挣得多了。

理查德：挣得多：没错。交的税也多了。小心勤勤恳恳的人！小心他们一点儿一点儿地爬上高位。（杰克的身影出现在玻璃门外，观察台上的情形，懒洋洋地对观众说话，仅当他与剧中人物直接对话时才入戏）

詹妮：我知道；妈妈当年说过我应该嫁一个房地产投机商。

理查德：（走向酒柜）对；噢，你应该听她的。

詹妮：（再次尝试）所以，假如我能打份小工……

理查德：（在酒瓶间寻找）不行！

杰克：（当理查德找酒时，对观众）他们在为钱吵架吗？可怜的小两口儿；他们总是这样。不过他们人都很好。理查德为人正派，詹妮……是个好人。可恶；她要不是就好了。

詹妮：（未察觉杰克的存在）你在找什么？

理查德：（同前，头也不抬）伏特加。

詹妮：那儿不就有；就在你眼门前。

理查德：我不喝这种；这不是波兰的，只是派对上随便喝喝的——美国货。

詹妮：（“懂你的意思了”）噢；好吧，对不起。

理查德：而且已经空了。

杰克：（对观众）看到了吗？就是这样。波兰伏特加要卖八块五。其中的区别就在于：味道；追求味道的代价可不菲。这俩可怜的孩子。（吐露秘密）我觉得詹妮迷人极了。倒不是说我真的打算把她扑倒什么的。我对她的欲望只存在于脑海里；通常是。

理查德：（对詹妮）像样的伏特加不算奢侈品。

詹妮：温室也不算。

理查德：不，它算。

杰克：（对观众）我叔叔死后留给我三百二十五万。真是天大的好事。这意味着我可以买一间温室，买波兰伏特加，外加三十年的苏格兰威士忌，外加……再也不用发愁——这一点是最棒的，你们不觉得吗？（入戏）孩子们，你们好！

理查德：嗯？

詹妮：（又气又喜，她对杰克的态度既带有母性光辉又不免卖弄风情）噢，看在上帝的份上，杰克。

理查德：（他对杰克的态度带着一分猜疑，几分尴尬，又有着自然流露的亲切感）噢，你好啊，杰克。

杰克：（看出他们有些尴尬）啊，当我四处闲逛想要坐下来歇歇脚时，我通常会去哪里？这儿。为什么呢？因为这儿的主人热情好客。孩子们，你们过得怎么样？

理查德：穷。

詹妮：挺好的！

杰克：口径不太一致。

……

图司太太：（上场）我应该事先打个电话，而不是这样贸贸然上门，但我又想……啊，这位一定是你先生了。你好，我是图司太太，你太太真的太客气了……

詹妮：（轻笑）噢，不，他不是理查德——不是我丈夫，我是说……

图司太太：啊。噢。

詹妮：（稍显心虚）他是……杰克。

图司太太：（向杰克伸出一只手）没关系。一样的，你好。

杰克：（握手，草草地鞠了一躬）图司太太。

詹妮：（心虚，杰克的举动令她感到很尴尬）杰克就是……刚好路过附近。

图司太太：（不置可否）你们一家人的朋友；当然了。

詹妮：对。

杰克：（对图司太太）才不是：我是可爱的詹妮的秘密仰慕者。我只在理查德出门的时候过来。我们之间有暗号——晾衣架上的内裤。

詹妮：杰克！

图司太太：真棒！

詹妮：（对图司太太，又窘又恼）他说的没一个字是真的。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没有一句是真话，从来没有。

杰克：（依旧对图司太太）白色短裤表示我们有一个小时的时间，黄色表示我们得快马加鞭，粉色是专为特殊的日子……

詹妮：杰克！别闹了！

杰克：（伤感地摇头）我向你从实招来，夫人，就跟她说的一样：我只是这家人的朋友……顺道来看看。不过这想法真的太诱人了。要真是那样就好了。

图司太太：（满意的语气中带着同情）哈。

詹妮：大家都站着干吗？请坐，图……呃……图司太太。

图司太太：（坐下）谢谢。

詹妮：杰克，你不觉得应该……？

杰克：（有意表现出他听懂了暗示）老天，我得走了！还有不一样的晾衣架、更多的内裤在等着我。郊区生活让我们这种人忙得真是不可开交。图司太太，很……

图司太太：很高兴认识你。千万把你那些暗号记混了。（詹妮送杰克往通向花园的门走）

杰克：告诉理查德我改天再来喝那杯马提尼。（小声）她是谁，你的仙女教母吗？

詹妮：你走不走？

杰克：（在她的额头上啄了一下）再见。（对观众，挥了挥手随后快速下场）再见。（杰克下场，詹妮回到图司太太身边）

詹妮：千万别信杰克说的话，图……

图司太太：（举起一只手止住她开口）噢，真是的。我分辨得出是情人还是朋友。

詹妮：（甚至有点不满）哦？怎么分辨？

图司太太：（大笑）因为在这个国家这两者很少被混为一谈。

詹妮：你是英国人。

图司太太：对。非常典型的。（短暂沉默）

詹妮：你要喝杯茶……还是酒？

图司太太：（干脆利落）不用，谢谢；我是来谈公事的。只谈公事。

詹妮：（停顿）哦？

图司太太：我听说你想找工作？

詹妮：（有些困惑）谁，谁跟你说的？

图司太太：（轻描淡写）噢，你的一个朋友。一位女士。

詹妮：（好奇，依旧不解）哦？谁？

图司太太：不重要。是我搞错了吗？

詹妮：（略显局促）噢，没有……事情是，我之前在考虑找一份工作……

图司太太：那就对了，跟我想的一样。

詹妮：但不是一个……一门职业，你明白吗，只是想找点……

图司太太：……兼职，可以赚点外快的活儿。

詹妮：对；大致的情况你都懂的：我儿子读的寄宿学校，我有不少空余时间。再说，总有需要花钱的地方，是不是？

图司太太：（环顾四周，不置可否）对；是的。

詹妮：这年头，又要交税，又要负担私立学校……

图司太太：噢，是啊；是啊；确实。你丈夫是做什么的？

詹妮：（不太自在，似在接受面谈）噢，他……他是化学研究员，这……

图司太太：……这工作，就跟许许多多的实在事一样，回报总是少于应得的。

詹妮：（维护理查德）噢，他倒没有太糟；我是说……

图司太太：（又大笑）当然没有！不过，照旧：你还是想找一份工作。

詹妮：（心虚地看向门厅——生怕理查德回来）噢，对；人……人都喜欢有用武之地的感觉。

图司太太：（看向手提包里）对；有用武之地。（她拿出一叠厚厚的钞票，递到詹妮眼前）钱。（詹妮呆呆地看着，嘴巴不禁微微张开）给你的。（示意要给她）

詹妮：很好，可是……（轻笑，惊讶不已）

图司太太：（点头）对，钱。给你的。一千美元。给，拿着。

詹妮：（稍稍后退）噢，不行，我……

图司太太：你可以数数。给；一千美元。（试图硬塞给她）

詹妮：（有些惊恐）不！

图司太太：好吧。（异常镇定地起身，拿着钱走到壁炉边，扔到燃烧的柴火上）

詹妮：（条件反射地跑向壁炉，双手差点伸进火中，轻轻叫了一声，直起身子，僵住不动）噢——我觉得你该走了，图司太太。

图司太太：（神秘一笑）还不到时候。我们再来一次。（她从手提包里拿出另一叠钱，作势要往壁炉里扔，詹妮抓住她的手，图司太太默默地把钱交给她，坐回原位，詹妮站着不动）

詹妮：（眼睛死死地盯着图司太太）你真是疯了。

图司太太：不。我只是非常有钱。

詹妮：（看着钱，忍不住掂量）听着，你……你不能就……就这样直接塞钱给我。我不能就这么……收下你的钱。

图司太太：（轻笑）你收下了。已经归你了。你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吗？给你自己，给……他叫什么来着？……理查德？

詹妮：大家不能这么平白无故地给别人钱。我想要工作。

图司太太：那好。这是预付工资。你可以为我工作。

詹妮：可我根本就还没说我决定要去工作。理查德非常反对这事，而且……

图司太太：（谅她不会拒绝）我听说你需要钱。

詹妮：对，但理查德绝对不会同意这些事的，而且……

图司太太：哪些？（示意钱）他不会同意那些吗？

詹妮：（看着手中的钱）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但这也太糊里糊涂了，不是吗？而且……而且也太出人意料了。

图司太太：（耸肩）就是份工作。

詹妮：（笑声中透着紧张）那，你得告诉我是什么工作。我是说，钱不是一切。

图司太太：不是吗？什么东西不是钱？就拿我们此时此地来说；这栋房子是钱，那座花园，那座可爱的花园，你身上穿的衣服，全都是钱，不是吗？

詹妮：是什么工作？

图司太太：你丈夫上下班几点？

詹妮：他八点出门，从城里回到家大概七点半，不过……

图司太太：很好。这样，你一周抽四个下午进城，一点到五点。到我待的地方——那条街很不错：有精神病医生开的诊所，有医生们……

詹妮：是做……呃……接待员？

图司太太：接待员？

詹妮：负责，负责安排预约，之类的？

图司太太：我来安排预约。帮你约。

詹妮：（稍作停顿）帮我？跟谁约？

图司太太：客户。

詹妮：（天真）约了干什么？

图司太太：赚一百美元。

詹妮：不，我是说……一百美元？

图司太太：有时候会更多——碰上出手大方的客人。

詹妮：但这些客人……他们是什么人？

图司太太：有的是商人，有的是游客。全都是绅士；全都是有钱人。

詹妮：（心中有底但尚未确认）我究竟……是要……我究竟是要做什么……来赚这笔钱？（图司太太轻轻一笑，詹妮心中所想得以证实，不禁目瞪口呆，停顿。詹妮拿起那叠钱，朝图司太太手一伸，态度强硬）从我家里滚出去。（图司太太一动不动，詹妮把钱扔在桌上）我要报警了。

图司太太：（极其镇定，有点高傲）为什么？

詹妮：（颤抖）你知道为什么！

图司太太：（微笑）我可什么都没说！

詹妮：你清楚你的言下之意是什么！

图司太太：（耸肩）是给你一条财路。

詹妮：靠那种路子！

图司太太：你有个朋友就在干这个。

詹妮：谁！

图司太太：噢，不成；我们做事很保密。

詹妮：（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不相信你，一个字都不信！这儿的人绝对不会干那种事情；你没有认识到；你不了解我们是什么样儿的人。

图司太太：（毫不在意）信不信随你。

詹妮：开商店的那些人里头可能会有那么一个；你说的是那种人。

图司太太：我说的是你的一个朋友；一个温柔和气的女人，住在一栋舒适的房子里，把家打理得很漂亮——顺便说一句，比这儿漂亮多了——再也不用为钱发愁，生活无忧无虑。你也可以。

詹妮：你太肮脏了！真叫人恶心！

图司太太：（十分镇定）没什么恶心的，只要你不觉得恶心。

詹妮：你无耻下流！

图司太太：对，对……

詹妮：我要向警方揭发你！

图司太太：（站起身，稍稍伸展一下身子）好啊。说不定他们会把我抓起来。

詹妮：我希望他们把你关进监狱！

图司太太：对，他们八成会的，然后我会对来龙去脉供认不讳。

詹妮：来龙去脉？

图司太太：对，你是怎么找上我的，我们是怎么商谈细节的，但是你对我开的条件不满意。嫌钱太少。

詹妮：你这是无中生有！

图司太太：也许是没有。不过我觉得有人会信的。有不少人会信。

詹妮：滚出去！

图司太太：（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名片；地址；电话；拿定主意了告诉我。

詹妮：（语气改变，几近泪崩）求求你，求求你快走好吗？

图司太太：不叫警察了；很好。见詹妮没有收下名片的意思，便将它放在桌上那叠钱的旁边）不过麻烦你十点之前别打电话给我。我睡觉不喜欢受打扰。

詹妮：求你了，快走好吗？

图司太太：（微笑）不用送了。能见到你，我打心眼儿里高兴。（最后看了一眼花园）这花园真漂亮。你这儿有温室吗？（微笑，下场，留下詹妮伫立在房间中央。詹妮看着图司太太离去的身影良久，一动不动。然后她看向桌上放着的那叠钱和图司太太的名片。她拿起名片，启唇默念，然后一脸嫌恶地将它撕成两半，好像拿的不是名片而是粪便一样，拿到垃圾桶旁将它扔了进去。她回到桌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钱，将它拿起，面无表情地、入神地看着；不知道该拿这钱怎么办；最终，颇为坚定地把钱放进书桌抽屉里，锁上抽屉，手握钥匙，抬步往玻璃门走，回头看一眼锁上的抽屉，走开，站在玻璃门边朝外看）

注：题图及文内图片（如未注明）均为《欲望花园》在加拿大蒙特利尔演出（年）时的剧照。

▼

《爱德华·阿尔比戏剧集》

[美]爱德华·阿尔比著

张悠悠译

三辉图书/中国华侨出版社

ISBN:-7---1

作为当代西方戏剧界的领军人物和当之无愧的戏剧大师，阿尔比始终深刻地反思和批判现实与人类的生存状态，尤其着力于挖掘人类的困境与人性的悖谬。他的作品以主题荒诞著称，对白辛辣尖刻，发人深省，渲染出震惊、黑色幽默等戏剧效果。

本集收录阿尔比的三部代表作。《山羊或谁是西尔维亚？》以剧中男主人公马丁和一头山羊之间的性爱，惊世骇俗地表现了当代美国社会中产阶级家庭的危机。此剧获得年托尼最佳戏剧，提名年普利策戏剧奖，并曾在国内上演。《在家在动物园》是阿尔比在其轰动世界的处女作《动物园故事》基础上加以增添、改写而成。此前的《动物园故事》创作于年，首演轰动一时，被认为其早期代表作。剧中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导致的孤独绝望，为了争一条凳子乃至相互残杀，令人印象深刻。《欲望花园》改编自英国著名剧作家贾尔斯?库珀的话剧《尽在花园中》，此剧因对美国金钱社会的辛辣讥讽而成为阿尔比改编剧中最重要也最具争议的一部，此剧亦在国内多次上演。

点击阅读原文或扫描以下